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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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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底,春暖花開,一輛老款皇冠接走將游征從監獄接走,直接送到一家武館門前,整個過程與卡車把一籠籠鴨子送到屠宰場無異。

武館大門敞開,裏頭空無一人,也許人都吃午飯去了。

“有人嗎?”游征朗聲道。

無人應答。

游征慢慢走向那個拳擊籠,耳邊似響起一片噪音,眼前光線變暗,聚落鎮地下拳賽那夜浮現眼前。

直到身後腳步聲將他拉回現實,游征轉過身來。

熟悉的面孔讓他楞了一下,旋即笑開。對方搶先一步,“操,怎麽是你?”

“這話應該我來問你。”游征往對方胸膛招呼一拳,意外發現硬邦邦的,感慨中混雜一點艷羨,“幹你娘的,早出來半年果然不一樣,胸肌都能蹦迪了。”

焦青山套著一件灰色長袖,不知衣服修身還是他太過結實,把肌肉一五一十勾勒出來,連兩點凸起也不放過。他聞言,胸肌果然抖了兩下,那兩點也上下波動,騷氣沖天。

游征:“……”

焦青山哈哈大笑,塞過兩只拳套,“別廢話,過兩招試試?”

游征戴上拳套,脫了鞋子和上衣,跟焦青山一起鉆進拳擊籠。

兩人赤膊面對面,體型差異凸顯出來,焦青山自然人高馬大肌肉賁張,游征雖沒浮肉,但已比三年半前有所清減,肉都是虛的,看上去焦青山一拳就能打瓢他。

“你知道嗎,要是你當初算計的是另一個人,跟你上擂臺的就是老子。”焦青山熱身著說,脖子甩出咯咯聲響,嘴上沒饒過他,“那樣你肯定輸得屁滾尿流,平躺著下擂臺。”

別說當年,現在游征更加沒信心打贏他。

兩人拉開戰局,拳套砸揍聲回響在偌大的武館,混雜了如牛的粗重喘息。

……

沒多久,游征第一次趴倒在地上。

“你在裏面練一個月,先把你那身浮肉練沒了再說。”

段華池目光果然是狠辣,一出來就把他送進煉丹爐煆烤。

焦青山有點不得勁,雙拳互砸朝他吼:“起來啊!那麽快就倒下,比不上當年啊!”

游征緩了口氣,撐起地墊爬起來。

……

游征第二次趴下,段華池的聲音再度回蕩耳邊。

——然後我會安排你進行射擊和密碼的相關訓練,直到你能過我這關,你就可以出山了。

游征那時反詰:我這線人的命,操的是臥底的心?

“媽的,有點弱雞啊,怎麽又倒下了,老子還沒過癮呢。”

焦青山叫囂著,繞著他走了一圈,像進行某種祭奠儀式。

“操……沒死呢……”游征晃晃腦袋,確定沒有頭暈眼花,重新站起來。

……

第三次倒地來得更快,游征仰躺著,如瀕死之魚大口呼吸。

——無論臥底還是線人,面臨的危險是同等的。

段華池在那輛皇冠上說。

游征諷刺道:“臥底有退路,線人沒有,說白點就是公務員和臨時工的區別,而臨時工大多是沒有尊嚴的。”

焦青山居高臨下,游征雙眼昏花,只見兩點鼻孔沖著自己,側腹被人蹭了蹭。

“還行不行的?”

游征仍然一動不動,胸膛劇烈起伏,汗水淌了一身。

焦青山開始脫拳套,敗興又理解地朝他伸手,“你這樣不太行啊!”

“再多吃半年白菜豆腐我看你行不行。”游征借力一躍而起,忽地往他背上飛撲,焦青山早已卸下防備,哪料得他趁虛而入,整個人被他騎到身下。

游征按下他的頭顱,笑:“兵不厭詐,懂得不?”

“操_你媽!”焦青山徒然哀嚎。

游征松開他,咽下一口帶血沫子的唾液,“這下是真不行了,我認輸。”

游征一副骨架松散的酸痛無比,焦青山這點屈辱似不足一提,但他仍咽不下氣,新賬舊賬一並給游征添上。

焦青山暫且饒過他,“行,給你點恢覆時間,一個月後我們再來。有沒什麽計劃,沒有老子給你安排安排,”他賊笑,“在裏面憋壞了吧,老子帶你一塊爽……”

瞥見游征穿鞋時露出的電子腳鐐,焦青山興致拐了彎,跟著蹲過去。

“哎喲我的媽呀,你還整個狗鏈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一只鞋底往他門面上招呼,焦青山笑著避開,“能剪掉的不?這鬼東西可真他媽的醜。”還想過去拉一下,游征伸腿踹開他。

游征在焦青山租住的地方歇了一下午,作息不對,他大部分時間在枯坐,段華池最後的話也就一遍又一遍在耳邊重放。

——你知道一般而言,一個臥底最有尊嚴是什麽時候?

游征沒有插科打諢,靜候他的答案。

——當ta犧牲的那一刻,ta的身份和功勞終於能公之於眾,成為烈士陵園豐碑上經久不衰的墓志銘。

他沒有再辯駁,默默下了車。

夜色初降,焦青山帶他來到一個並不陌生更不意外的地方,“紅廠”。姚仙芝已經成為被眾人忘卻的歷史,“紅廠”風格大改,換了層包裝紙裹著打擦邊球的內核。

焦青山看他一派游刃有餘,調侃道:“看來你是個老手啊,我他媽是那啥……那啥了……”

“班門弄斧?”

焦青山一拍大腿,“對,就這個意思。”

知道這位仁兄手頭還沒緩過來,游征漫不經心說:“我剛出來,給自己接風洗塵,今晚我請客。”

焦青山也不逞能,跟他幹了一杯助興。

剛放下酒杯,眼前便出現兩條黑影,游征笑著站起來,逐一跟對方擁抱。

戴克無言,白俊飛罵罵咧咧砸了一下他後背,力度之大,游征幾乎嘔血。

“你他媽可算出來了!”

游征嬉皮道:“想我了沒?”

白俊飛又不要命地砸了一拳,“那還用說!”

游征把他摁到卡座裏,給雙方互相介紹。

白俊飛目光在焦青山發達的胸肌上停了下,由衷道:“哥們你這副身板可以啊!”

焦青山鼓起肱二頭肌,難得謙虛:“才出來半年,比以前差遠了。”

戴克啞聲問了一句,聽起來沒頭沒腦,“沒人來了嗎?”

白俊飛捏著焦青山的肌肉,手一頓,也轉回註意力。

游征說:“我媽旅游了,過幾天才回來。”

白俊飛附和:“阿姨是個挺瀟灑的人。”

看似滴水不漏的回答,連焦青山也覺察到怪異,有哪個大男人聚會還要捎上老媽呢。不過沒人深入,他也不便再問,剩下的夜晚只屬於觥籌交錯。

月底要對賬,洗車店下面早打烊,甘砂和圖圖留在辦公室忙到很晚。

三年多兩人關系有所緩和,但並未能深入。工作上圖圖是個優秀的助手,工作外甘砂還是有意無意避開她。

白俊飛明裏暗裏來當過說客,圖圖當初只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,別人這個年齡還在象牙塔裏任性,不能奢望社會把她磨練得多成熟。

甘砂反思過,是不是她對疏忽過AJ感到愧疚,所以一並遷怒到了圖圖身上。開頭的確存在,後面冷靜下來,她慢慢可以心平氣和與她對話,不再冷暴力。

甘砂覺得這個相處距離差不多了,就算一起長大的親姐妹,也不見得一輩子親密無間。等圖圖結婚那天,她還是會按親妹的情分送她出嫁。

“百畝倉庫”當初私自商住兩用被罰了款,重新裝修後徹底拆除宿舍,只留簡單的休息間。兩人的住所仍是在當初圖圖找的公寓裏,同層,隔了幾戶。

一直呆到將近十一點才離開,走的是後門,甘砂把摩托調轉好方向,擰亮車頭燈又忽然熄滅,人跨下車。

圖圖已鎖好門,問:“姐,怎麽了?”

甘砂目光停在屋角,“好像看見有個人。”

夜黑風高的,莫名其妙來這麽一句,饒是圖圖膽子不小,也忽覺後背一涼。

甘砂大步走過去,一只礦泉水瓶蓋不小心給碾飛,骨碌碌轉出好遠。

屋角的巷道悄然無聲,別說人影,連只翻垃圾桶的過街老鼠也沒有。

“看眼花了。”甘砂走回去,戴上頭盔,“我們走吧。”

次日清晨,戴克帶著哈欠和醉意開店。不久,店裏來了意外的熟客。

過去三年多,甘砂大約每月會來店裏一次,點一碗鮮蝦雲吞面,挑的都是閑日的下午,戴克得空和她聊幾句。像這麽一大早的光顧,還是第一次,實在難以想象為了一份早餐奔波大半小時。

早上生意火爆,又逢一名店員請假,戴克一直等到十點半才閑下來。本以為甘砂早走了,沒想她可能只是往外溜一圈,讓出空位,然後又折回來。

“有事?”戴克也不跟她虛與委蛇。

甘砂點了下頭,依舊開門見山的風格,“他出來了?”

戴克出現短暫的猶豫,甘砂鼻子哼一聲,扔下一句“我知道了”,便跨上摩托轟響油門。

戴克追出幾步,本想替好友辯解幾句,比如他現在狀態不是很好,等等,但橫豎覺得不對勁,最終也只能目送她離開。

游征暫且在武館附近呆下,焦青山好歹專業出身,給游征制定了一整套方案,從飲食到訓練內容,全面涵蓋。

十裏村回去過一趟,游靜芙回家次數稀少,多虧兩位好友日常打掃,小院才不至於荒蕪。下面管理處寄養著戴克新養的一條狗,也是黑背,游征昨晚隨口問,叫貝塔嗎。

戴克朝白俊飛笑起來,“我就說他一定能猜到。”

白俊飛嘴角一抽,訕訕著,“這不挺合理的嗎,阿爾法後面就是貝塔,多順理成章啊。”

訓練的間隙,焦青山有點好奇,問:“你這麽苦練是為了什麽,反正你再怎麽著一個月後也幹不趴我。”

游征睨了他一眼,冷笑道:“我對幹你沒興趣。”

“喲——”焦青山搬出蹲號子的娛樂作風,捏著嗓子叫著,粗魯地問:“那你是要幹誰啊?”

“……”游征出奇沒有搬出口頭禪,暧昧一笑,“關你屁事。”

焦青山尖叫得更亢奮,“哎喲我操,你臉紅什麽?”

“……滾!”

游征站起拍拍屁股,往洗手間遁形。焦青山笑了他半路,等人終於不見了,隔壁兩個其他教練的女學員屁顛顛奔過來。

“教練,剛那個男人是幹什麽的呀,感覺挺上道的……”

“教練,他結婚了沒,有沒有女朋友?”

“哎,你問得太直接了,會嚇跑人的……”

“嗨呀,難道你不想知道嗎?”

“……”

焦青山雖外形比較嚇人,但對女孩子耐心十足,總體印象還算親民。

他故意板起臉,“我說你們這些黃毛丫頭怎麽都不矜持一點呢……”

比較直爽的那個噴他,“矜持的都往隔壁瑜伽館跑了,哪像我們這些女漢子……哎,教練,你還沒回答正題呢,別轉移話題。”

小姑娘們背後,游征慢騰騰走回來,對這邊狀況一片懵然。焦青山忽地陰笑,說:“他可不喜歡女人,你們死了這條心吧。”

“騙人吧,我還見過他往隔壁瑜伽館窗戶上湊。”

“……”昔日搶劫犯被打成癡漢,焦青山老臉一黑,說:“所以說你們看走眼了吧,他就不是什麽好人。”

“誰不是好人了?”冷不丁的男聲插進來,游征已經走到三人身旁。

“呀!”比較含蓄的姑娘尖叫一聲,雙頰飛紅,拖著同伴急匆匆跑開了。

游征問:“你們在聊什麽?”

焦青山說:“聊你偷窺隔壁瑜伽館,幹什麽,那裏有你的老相好啊?”

游征楞了下,輕佻而笑:“還能幹什麽,當然是看美女啊。不然整天對著你這疙瘩臉有意思?”

“……”焦青山撿起全套砸他臉上,“操_你媽,看來老子給你訓練任務輕了!”

不等游征接穩,焦青山把他揪進格鬥籠裏,再次開打。

幾天後,游靜芙如期乘飛機回來。游征提出去接機,游靜芙說不用了,她怕會忍不住大庭廣眾之下扇他巴掌。

後來證明,該來的一樣也逃不過,這“啪”的一聲,回響在游征略顯空曠單調的公寓裏。

“我以為你爸去世會結束你的風險,沒想到只是一個開始。”游靜芙肅然立在他面前,矮他一個頭,氣勢卻不容褻瀆,“早早把我送出國,如意算盤打得挺好的。”

“打得好,還有嗎?”游征也不卑不亢,好似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與過錯,與她無任何關聯。

下一瞬,火辣辣的一掌響在他另一側臉頰上。比起白日的訓練,力度只是毛毛雨,心裏的難堪才叫人鈍痛。

“你為你做的事付出了代價,但是你的妻兒呢,你憑什麽要拉她們做墊背,讓她們替你承受傷害?”

游征沒有得到過祖父母的庇護,家庭核心很長一段時間只有母親和自己。他上一段婚姻裏,游靜芙坦言不會替他照看小孩,既然他決定成家,那就應當自己把家庭負責到底。游征隱隱感覺到,家庭對游靜芙是種束縛,也許當年單身養娃給她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,她非常不待見辜負女人的男人。

他先想到法律上的妻子,才反應過來早已成為歷史,游靜芙應該另有所指。

游征盯著她,眼神倔強,緩緩開口:“做出的選擇,我會負責到底。用不著媽媽操心。”

游靜芙察覺出異樣,神色一凜。

游征嘴角輕扯,語帶嘲諷,“那個警察,我是不是應該叫他爸爸?”

果然,十八歲的挫折他仍記恨在心。

她的右手重新舉起,卻僵硬半空,片刻後,垂落自己身側。

“不管你信或不信,我游靜芙沒做過對不起你爸的事。”

母子的初次見面不歡而散。那個警察被牢牢藏在心底,游靜芙不願跟人提起,像怕被流言玷汙。其實游征一色一樣,高墻內極其無聊與枯燥的三年半,他也從來沒把甘砂當成談資。

甘砂不再費心打探游征的去處,既然他不主動,那就索性跟他拉鋸戰,三年半過去,也不再差這一年半載。

只是露面主動權掌握在對方手裏,甘砂處於下風,有時也頗為不耐。就像上幼兒園時,周圍一圈小朋友都拿到小紅花,唯獨她沒有,對小紅花的渴望就會轉化成厭嫌,撅嘴跟家長說,其實我才不稀罕。可下一周又向往起來。每一次希望落空,厭嫌便會增加一分,直到拿到小紅花才猛然發現,自己其實一直挺喜歡的,全然忘了曾經的厭惡。

游征這枚精神小紅花,轟轟烈烈經歷了四次厭惡的加碼。

一直到了四月底,夏天開始偷偷摸摸登場,甘砂換上了短袖,拎著幾個狗罐頭回住處。

她也定時回鴨場看看,跟主理人混了個臉熟,每次回去順便給戴克的黑背捎幾個罐頭,雖然這家夥餐餐有肉,還不缺玩伴——一只吃百家飯的胖橘貓和成群的雞鴨鵝。

甘砂每次必定會去吊床那蕩一蕩,心情不好就沖黑背吼一句:游征,過來!

那帥哥可能只聽清後半句,撒開腳丫子就蹦過來狂舔她褲腿。

而這一次,甘砂再次有了被人鬼鬼祟祟跟蹤的感覺。她在門口停步,塑料袋翻轉過來,罐頭咕嚕嚕滾滿門口,跟布了地雷陣似的。

然後家門敞開,甘砂徑自進裏屋去。

沒多久,罐頭給人拾起,擂成一棟,穩穩當當端進了玄關鞋櫃上。

門鎖被扣上。

甘砂纏上最後一截纏手帶,黑色彈力帶將兩手裹出十足的力量感,她眼皮一撩,冷聲道:“終於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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